【伊须】永不回头

   

  那个孩子、还是要离开我的保护。没有足以抵御危险的利爪,没有可以抗击风暴的羽翼,却如此坚决地要飞到远方。

  伊邪那岐看着须佐之男平静的睡颜,轻轻摸上那蓬松的金毛。多么脆弱的生命啊,他几乎要发出叹息了;多么坚韧的生命啊,他的心要流下血泪。无论多少次,都无法改变的命运,创世神都不能支付他的代价。在生命尚未开始的地方,伊邪那岐就已经看到了终点,须佐之男却紧紧地抓住他。他稚嫩却有力的心跳声提醒他这里是哪,他纯粹却坚定的眼神告诉他眼前人是谁。

  须佐之男总是认真地看着伊邪那岐,也不太像看着神像,而是一个更为特殊的存在。伊邪那岐也曾无数次看过他眼中自己倒影,无数次握过他温暖的手,带着他去过高天原,去过沧海之原,去过人间……他想,如果他要将这样的生活持续下去,如果他背叛生与死的界限让须佐之男一生都活在这样美好的梦境之中,他会成长为何种模样呢?或者说,去掉伊邪那岐的死亡,须佐之男的生命会发生什么变化?这是一个很没意思的问题,却也是一个永恒的疑问。因为伊邪那岐擅自插手了须佐之男的生命,所以直到那个孩子给出答案之前,他都必须如此思考着。

  但是,伊邪那岐如此恐慌却也过于雀跃地等待那一天,他知道须佐之男会把手伸向自己,无数次。于是他也无数次抬起少年仍旧纤细的手臂,教导他,看着他手中刺目的雷光。看着须佐之男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闲暇时,那双眼睛就更爱盯着他,无奈地看着他摸秃神兽的毛、对他在带回一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假装生气、赶海的时候欣喜地回头寻找他的身影……仿佛人间的父子一般。

  有时,须佐之男也会央求伊邪那岐将他带去人间看看。一般都是趁着人间办起祭典,伊邪那岐会将须佐之男带离沧海之原,去一些较为繁华的城镇。出发的前几天,须佐之男就会开始磨伊邪那岐,什么人间现在如何啦,会有什么新东西啦之类的。伊邪那岐只能将一些幼崽塞给他,好转移注意力。

  到了集市后,须佐之男更是直接牵着伊邪那岐的手就钻进了人群。他总是隔很久才能来人间,市面会多不少新奇的东西。须佐之男左看看右看看,眼睛都绕晕了,到哪里都是一脸喜悦和纠结不已的模样。伊邪那岐便弯下腰把他的脸往两边揪,笑着看他含糊不清地说父亲大人别闹了。而等少年摸着自己略微发红的脸颊时缓回来,伊邪那岐手里已经拿满东西调笑着催促他前进了。须佐之男只能又羞又气地道谢,再从伊邪那岐手中接过那个过于招摇的苹果糖。

  不过,须佐之男在集市上有逛不完的东西。毕竟他会的多,什么都爱学一学。兴致上来了还能给伊邪那岐做两件衣服,所以一些绫罗绸缎也在须佐之男的规划里。那些花哨的小玩意更是不会放过,小孩子的玩具嘴上说带给神兽们玩,实际上自己也喜欢......伊邪那岐笑着看小孩这也看看那也瞅瞅,恨不得把集市打包回沧海之原。当然,最后也是全都要。小孩的臂弯抱不了太多东西,伊邪那岐就跟在须佐之男身后拎包。他吃到好吃的还要踮起脚分伊邪那岐两口,两个人走走停停也逛了好一阵子。

  不过吃食也好,玩具也好,总归都是些消遣的东西,也是须佐之男没见过才会如此好奇。所以买完一些感兴趣的东西后,也就没什么特别吸引他的了,就只是拎着东西四处看看。结果还没走几步,就被一阵清脆的声音吸引住。须佐之男自己对饰品不大感兴趣,但是伊邪那岐倒是蛮喜欢,在给他的衣服上弄了不少叮叮当当的东西。所以不知为何,须佐之男也想送他一点和自己很像的东西。于是他寻着不太明晰的铃声走了一会,找到了个卖饰品的小铺。

  须佐之男看到铃铛的眼睛一下就闪闪发光,那些圆润的小东西可太精致了。不同于高天原庄严肃穆的风格,铃铛精致却也看得出凡间手艺。左挑右选挑出一个挂着银白色长穗子的,拴在了伊邪那岐的腰封上:“给父亲大人的礼物,谢谢父亲大人今日带我来玩!”伊邪那岐又摸摸他的头,干脆让小孩坐到肩上,弄得须佐之男脸比旁边的灯笼还红。好在他没害羞多久,就被烟花吸引住了。绚丽的颜色叫须佐之男看得呆呆的,直到结束也沉浸其中。

  回去之后,须佐之男便央着伊邪那岐教他做铃铛。


  须佐之男的手艺很烂,因为对神力的控制尚不成熟,煅出来的铃铛都坑坑洼洼的。他倒也不嫌弃,试做品全给岛上的神兽做了项圈,为此撕了伊邪那岐两件衣服。因为是用缎带串成的精细玩意,在发现这个小东西跑动起来很嘈杂之前,所有神兽都对这个难得的饰物相当满意。直到须佐之男陪他们玩耍时,整个岛都充斥着杂乱无章的铃声。听力很差的如老狛犬是略微不适,听力好点的鸟兽连毛都炸起来。于是乎,项圈只好被迫收到橱柜里。


  大约是战事不吃紧,又或者是发现须佐之男实在很喜欢外出,伊邪那岐开始频繁地带他去祭典玩。

  须佐之男很喜欢祭典上的烟花,也爱拉着伊邪那岐找到一处僻静的阁楼坐着。焰火近得像开在眼前的花,照得两人侧脸都是暖乎乎的光。但是须佐之男看向伊邪那岐,他似乎有些犹疑和不安。

  “父亲大人希望我以后去做什么呢?”

  “只要须佐一直是须佐就够了。”

  “但是我当然是我呀,怎么会变得不是我呢,父亲大人是不是又在逗我玩?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哈哈,在父亲眼里,须佐一直是小孩啊。而且,”伊邪那岐笑着比了比须佐的头顶,刚刚开始抽条的少年堪堪够着武神的胸膛,“须佐才只到父亲这里呢,等须佐长得比父亲高了,说不定父亲就觉得须佐是大人了。”

  “真的吗?那等我长得比父亲大人高,父亲大人也煅个铃铛送我吧!”

  “须佐现在煅的铃铛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煅个父亲大人回来就会响的铃铛,这样我就能去海崖迎接您了!”

  “须佐真是好孩子呀,那等铃铛煅好,我在上面加点神力,到时候……”

  他们在月下靠着彼此,像凡人一样絮絮说着家常话。烟火绽放在少年亮晶晶的眼里,又被年长者盛了去。

  

  须佐之男又开始打铁。这下没有铃铛吵闹的声音了,可是这次他实在太专注,连着好几天都没有陪神兽们玩。连几只调皮的神鸟悄悄坐在他头上都无知无觉 。为了将他拖离锻造台,神兽们都下了大功夫。一会这里着火了,一会那里塌了,沧海之原本就不是个小地方,随着神兽的“恶作剧”的范围扩大,须佐之男忙完这里忙那里,一天都快过完了。结果一连几天下来,竟是没什么进展。气得他给这只拔毛,给那只剃毛,前前后后收拾了几天,才全都老老实实等他修炼结束。


  可惜,凡事无绝对,下了苦功夫的须佐之男也有无法擅长之事。他还无法纯熟地控制暴烈的力量,这个铃铛还是不太好看,说它像模像样吧,也是只能这般夸了。看着伊邪那岐脸上有些夸张的笑容,须佐之男都有点不好意思送出去。见小孩有收回手的意思,伊邪那岐便装作一副极为失落的样子:“须佐是不想把铃铛送给父亲吗?”

  小孩还是禁不起大人的骗术,慌慌忙忙地捧出他的小铃铛。

  看着伊邪那岐颇为郑重地将铃铛拴在窗棂上,须佐之男隐含期待地问:“这样父亲大人回来时,这个铃铛就会响了吗?”

  伊邪那岐摸着他的头说:“一定会的。”


  所以收到神使的密信时,铃铛没有响,须佐之男想,因为那是骗人的。所以在山崖上再次看见父亲时,铃铛还是不响,须佐之男想,那是他不愿叫别人发现。为了保护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须佐之男把铃铛从窗棂上取了下来,和那堆废弃的项圈收在一起。

  离开沧海之原时,须佐之男又从一堆旧物中,翻出了那个铃铛。时隔多年他才更清晰地感觉到,这个铃铛除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神力,比十来岁的小铁匠的试做品还不如。他叹了一口气,把铃铛拴在了肩甲的下方。清点完一些要带的东西,须佐之男慢慢走到海崖上:“父亲大人,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回到这里,回到您的身边。”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须佐之男从海原杀到高天原,浇了一路的血,从头到脚都是红色。唯独那个铃铛好像被护着了一样,成了身上唯一还能反光的东西。

  

  须佐之男就这样一边沉溺于幻想,一边过于残忍地压着自己前进。高天原恐惧他处刑神的威压,他便镇压于人间;人类也恐惧他过于强悍的武力,他便极少现身人前……没人去质疑他,因而也少有人想要了解他。但他也就这样过了下去,虽然须佐之男还会时不时拨弄几下铃铛,有一下没一下地给镇墓兽梳毛,间或提起几句伊邪那岐现在如何之类的,然后把脸埋进蓬松的长毛中。镇墓兽却不会像当年一般大喊大叫,只是沉默地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头。


  然而,就连那最后的念想也没能留住。

  在与六恶神的战斗中,他半边身子都被吞下,血肉被撕裂同时带走了那个铃铛。虽然它依旧没有响,但那一瞬间,须佐之男还是感觉到那个小小的物件消失在混杂的肉块之中。炸裂的雷电同时撕开恶神的身躯,他用极端暴力残忍的手段碾压了这场战斗。纯净的力量重新组成他的身躯,战斗结束后下起的大雨扑在脸上,带走污浊的血块。恢复了行动能力的须佐之男试图在乱七八糟的骸骨和血肉中寻找铃铛,他低着头在血红之中辨认。那么小的玩意,又是凡铁制成,哪怕有伊邪那岐的神力做引线,也无异于大海捞针。须佐之男差点想把那一片土地都带回风暴结界,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战斗是无法结束的。当他被迫投身其中时,就已接受殒命的终结。但是须佐之男在这个过程中丢失了许多重要之物,他与伊邪那岐的回忆、他在沧海之原的过往,曾与他共度童年的神兽们,随着他们的死去,连记忆都开始褪色了。须佐之男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消亡,却不希望珍惜的事物一同消逝。但神是接近于无限的,与之相伴的一切都显得短暂。须佐之男曾躺在天照的腿上,询问她:如果失去了无法挽回的事物,该如何呢?

  天照说:哪怕失去一切。

  她的决意是如此闪耀,却也是灼人的。但是对于须佐之男来说,就连这几乎烧尽自身的火,都温暖得想要流泪。

  他想:正因如此,您才是神王吗。

  所以他问:“神究竟应该为世人做什么?”

  天照说,那是他需要自己寻找的答案。

    

  现在,须佐之男终于知道如何回答自己的疑问。眼前的一切都是摇摇欲坠的,唯有此身与此剑,不可动摇。

  所以他说:“即使我身毁灭,也绝不会屈服,这点亮黑夜的雷光,哪怕只是一瞬也足够将你们毁灭!”手上的天羽羽斩光芒更盛,深深刺进蛇神巨大的头颅中。失去气力的大蛇带着他向下坠落,须佐之男能看见大地上被劈开的缺口,能听见人们的哀嚎……阳光烧过他的血液,却并不烫。温暖的太阳,照亮他伤痕累累的身躯,叫他随风而去的身躯也闪着如泪水般的细光。


  无论多少次失败,无论如何悲伤的结局,无论如何屈辱,须佐之男从毁灭中站起身来。他淋着下不完的雨,带着好不了的伤,慈悲到近乎冷漠地前进。虽然他自己已经意识不到这个伤口,但也变得不理解自己。他分明找到了解题的思路,却好似有些眷念一般,迟迟不愿写下答案。

  伊邪那岐只能让濒临崩溃的须佐之男做了一个梦,一个关于沧海之原的梦。他在梦里加入了许多须佐之男喜欢的事物,加了很多让他开心的事情,加入了很多美丽的东西……加入了他自己。就像须佐之男希望他一直在,伊邪那岐又何尝不想留在他身边呢。那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须佐之男说那是这世上最美的梦。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回头。他背对故乡走向的地方,分明充斥着他厌恶的争夺、厮杀和痛苦。但他只能看着须佐之男并不宽阔的肩膀撑起铠甲,撑起高天原和人间,直到他不再需要战斗,直到流尽所有他能给出的。 


  梦境的最后,须佐之男拥抱了伊邪那岐:“父亲大人,请等待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会给出不让您失望的答案。”伊邪那岐唯有回以拥抱,两人都收着力气,只能紧紧攥着拳头。须佐之男走后,伊邪那岐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被揪得不成样子。


  伊邪那岐端坐神宫之时,也一直注视着须佐之男在无数个世界奋战的影像,即便那是痛苦而徒劳的,伊邪那岐依旧不厌其烦地追寻他的背影。有时,他也会想,须佐之男过去,是否也是如此看着他的背影。那双曾经如此看向自己的眼睛里,会在死前看见曾经的过往吗?万能的创世神也有太多不知道的事,须佐之男是爱着人间的神,是他独一无二的花,即便不在他的手心,也是如此美丽地绽放。伊邪那岐目视那闪光坠落,看着他无数次从深渊中爬起来。

  没错,他是坚韧的花、是不停息的雷霆、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唯独不是掌中之物。所以,无需他人的呼唤,他也会为了守护而牺牲自己。在孤独的黄泉之国中,过去他生命混沌之海的第一颗星星,时至今日依旧照亮他的千万年的寂寞。伊邪那岐太了解须佐之男了,可是他又怎么能放下呢。

  须佐之男或许曾经不安过,但也被伊邪那岐巧妙地安抚了。就像他曾经回答过的那般,须佐之男永远不会被什么人所替代,他独一无二的星星、花、他的孩子。

  伊邪那岐不愿须佐之男去承受风暴,而他却如此坚决地离开了庇护。但是须佐之男所走的那条荆棘丛生的道路,如今以不再是一个人的独行。在日月的守护下,前路仿佛有光。


  你是处刑神,是守护者,是不退缩的勇者。“但是在我这里,你永远可以只是须佐之男。所以,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将守望你,直到我们在世界的尽头重逢。”

  

  须佐之男看着那耀眼的太阳向上升起,呼啸的风声带走他周身的疼痛,耳畔却依稀回响起铃铛清脆的声音。那是他过去未曾听过的,孤单、温和的回音。

  虽然知晓无论如何渴望,也不会回到那片海原,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梦想着故乡。

  没错,终其一生,最想归去的地方,其实不是那里啊。

  而是你的身边。

  

  ——end

  虽然不知所云,但是勉强赶上!伊须情人节快乐!

14 Feb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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